作者:宋迁
我们讨论动物,实际上是在讨论人和人之间的规则和规律,谈生命的属性。文学就是书写生命,就是表达人性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下会怎样成长和演变。
从《半岛哈里哈气》《寻找鱼王》到《兔子作家》,再到现在的《爱的川流不息》,张炜笔下的小动物在儿童文学作家中自有其深刻性和生动性。
这是张炜酝酿多年,厚积薄发的一部力作,是一部呈现人与动物相处相知充满人间大情怀的作品。作家用深情的笔触书写了自己养宠物的感人经历,表达的却是人类社会关于爱与恨、善与恶的重大命题,有着很强的哲学意味。作家敏锐的观察,对动物的爱与体贴,赋予这部作品深厚的人文精神,引起读者强烈的感情共鸣。
凡杰出的作家几乎都能与动物心心相印,并一生保持这种好奇心与亲切度。他们之间往往“不隔”,很容易就打通联系的渠道。体现了对整个世界的情感深度,有爱和柔情,更有情怀志趣、好奇心和关怀力。张炜的《爱的川流不息》正是这样的作品。他认为,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写动物当成一种专长和癖好,也不能当成是特意为儿童专修的功课,而应该是作家诗人必备的一种基本能力。
中华读书报:《爱的川流不息》中的动物故事引发了很多读者共鸣,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感染力?
张炜:这篇作品最早发在《十月》文学杂志,很快就引起了读者热情的关注。《爱的川流不息》不能简单地看成是写动物的小说,也不是单纯地写给孩子看的书。我写到了大自然,林子、动物、大海,各种各样原生态的自然风貌,这些是少年极需要的。成年人看,会从中体会到更多的东西,对话和交流会在深层上发生。实际上在整个写作过程中,这些潜对话一刻也没有停止。这样的一本书,必然是一个多层次、多角度、多视角,甚至在所谓的主题和思想方面,有相当复杂的呈现。这本书在我的整个创作里还是很特别的,它集中地展示我这几十年来跟动物的关系、对已经逝去的环境的回忆,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。像这样的一场回忆,不可能经常展开。
中华读书报:融融的到来勾起了“我”的回忆,作品的视角在当下和回忆之间来回转化,笔调温暖幽默,十分有趣;然而附录却是另一番笔调,“谈动物”中关于人与动物关系的认识,大人文观念是整部作品思想高度的体现,具有非常强烈的哲学特质,富有辩证之思。
张炜:一个人的生活,肯定是多条线索多个层面多个角度交织在一起,生活本身就是这样往前进行。有人注意到它的诗性,谈大自然、有趣的动物、幽默的气氛……它还有更复杂、更沉重的东西。作品看起来很流畅,实际上只有相对繁重的劳动,才能让阅读者感到流畅轻松。无论是结构作品,还是语言层面的打磨、剪裁,费时太久。写作者对自己的作品完成之后的感受是不一样的,有时候写完了很轻松,还有时候写完了非常愉快,因为一场沉重的劳动结束了。这本书结束后,那种畅快的、轻松的、告别沉重的感觉是有的,可更多的还是珍惜。类似的材料不可以反复使用,像这样的一种回顾,从某种意义上讲只能是一次性的。所以我很珍惜这部书。
中华读书报:您说《爱的川流不息》费时太久?
张炜:它的构思时间很长,一直不能下笔。要打破创作的惯性,包括结构、语言、人物,也包括使用的生活材料,都要有一些全新的尝试,这是很复杂的过程。写得越久,需要处理的新的问题就越多。不过六七万字的一部书,可是作者要面对全部的创作问题、文学问题和生活问题,进行全面的、重新的布局。每一部新的作品在整个创作历程中,都有自己独特的位置,它一定具有不同的高度、不同的色彩,要有个人最新的探索。
每一部书都有自己的命运,有诞生它的时段,这由生命状态所决定。有时候是机缘巧合,不可以再生和再造。这本书诞生于疫情期间,它产生的一些思绪,一些想法,包括对过去的回忆都有特定意味。不同的读者也会带着不同的情感与生存经验理解它。文字里规定了一些场景和审美的方向,但是留给读者个人创造的空间仍然很大。在个人创作的过程当中,有一种潜对话不停地跟作品呼应,产生心灵的对接和关联。潜隐的对话是无限的。这个过程有各种各样的情绪产生,感动、愤怒、追思、幻想,包括对现实和历史的重新的打量与评判,等等。它们偶尔会离开文本,但仍然还要返回文本。
中华读书报:您在作品中也提到,动物是人类非常重要的生命参照。没有这个参照,人对自我的认识,以及生命中一些自然而本质的东西就会被忽略。我们讲动物,实际上是在讲生命中某些更根本的东西。
张炜:人和动物当然是主要话题,但也许掩盖了一些更重要的话题。不同的读者会根据个人的生命经验,想到这些问题。这与一个人思考的深度、思维力有关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,这里边涉及到大量的人和动物的关系,像题目所示,绕不开一个“爱”字,里边很少出现“恨”字,但恨和爱肯定是同生共长的,没有单纯到一马平川的爱。爱的过程会是困难的,充满痛苦、坎坷不幸、生离死别。从生离死别里更能体味爱的深度。所以书里写了大量幸福的动物、幸福的人,也写了大量回不去的时段。
我们讨论动物,实际上是在讨论人和人之间的规则和规律,谈生命的属性。文学就是书写生命,就是表达人性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下会怎样成长和演变。好的文学,总是让人类经验得到延伸、得到补充。文学的价值也在这里。我们讲动物,更是对生命、对人的社会性、对人性的一次次抽样检查和鉴定。
中华读书报:您在附录中例举了世界上很多伟大的作家和动物之间的感情。
张炜:英国的吉米·哈利是知名的作家,他以叙说自己一生作为兽医的经历、描述各种动物的故事而闻名。《万物既伟大又渺小》《万物有灵且美》,都是非常杰出的作品。福克纳有一个名篇叫《他的名字是彼得》,写一条死于车祸的狗;另一名篇《熊》,写了大熊老班和一条无所畏惧的小狗,以及俊美的马。福克纳的心灵之柔软和善,大家尽可领略体味。怀特写出了著名的童话《夏洛的网》《精灵鼠小弟》《吹小号的天鹅》;安徒生塑造了美人鱼和丑小鸭;毕翠克丝·波特塑造了彼得兔。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写了《小银和我》,为一头叫小银的驴子写了一百多首散文诗。这些杰作之迷人,不仅是因为写了动物,而是通过这些描述所体现的人性之美。在某种程度上,它们代表了人类最崇高和最伟大的情感。它们作为文学的核心主题和内容之一,最能够体现仁慈与柔美的动人力量。
中华读书报:您如何看待有关动物的小说?
张炜:讲动物实际上在讲人性。这当然是文学的核心内容。有人将作家关于动物的描述只看成童话,视作儿童读物。如果这里仅仅指我们所看到的那些“童话”,似乎也对;不过这种理解大致还是狭窄了一些。要知道这应该是作家普遍而重要的能力,因为我们很难看到一个与动物交流困难、对这种交流表现迟钝的人会是一个好作家。人的心灵一旦干枯,就会对动物这种“他者”显出十足的麻木。他只能萎缩回同类群体之中,因为这关系到最为眼前的物质利益,是所谓的“现实生活”。
谈到动物的情感,人有时候也并非完全是高高在上的,很可能需要学习它们。所以我们就经常讲到有些动物的忠诚和英武、纯洁、天真、热情,还有那种爱力:对人的那种爱,对主人的爱,对同伴的爱。这就涉及到了更复杂的一种生命层面,回到了情感、品质、道德、性格,它们仍然也是存在的。所以这些东西,不是人类把它夸大了,而是更深入地了解的结果。我少年时代在林子里生活,有时候是寂寞的。另一方面看,又是喧哗的。寂寞是人和人打交道的机会缺少一些,喧哗是指与大自然的摩擦、跟各种野生动物的交往,比一般人的机会又多出许多,处在一个生机勃勃的、喧腾热闹的林子里。所以从这一点来讲它又绝不寂寞,而是得天独厚。
《爱的川流不息》不是个人跟动物的一些悲欢离合的故事,而是在弹拨一根整个社会都能够共鸣的弦。说来说去,这是人和其他生命的关系、人和人之间的关系、人和社会的关系。看来是写人和动物之间的爱恨别离,实际上是写人和社会。如何对待动物,就是一面镜子,映照出人性的温度。动物频遭不幸的一个社会,人类又怎么会幸福。人类的幸福不可以建立在残害其他生命的基础之上,人类相互的友爱,人文水准、道德水准,一定会体现在对待动物的命运上。我们要综合思考很多人类问题,而并非是思考动物问题。思考的中心、重心,还在人类社会。
(本文发表于《中华读书报》2021年04月28日11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