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张期鹏
早就听说张炜要写一篇关于猫的作品。那是两个同样爱猫的朋友的建议。你应该写写它们,写写你养过的猫。你那么喜欢它们,又有许多有趣的故事。张炜动心了,他早就想写写它们了。
春节后我去张炜寓所,他说已经有了一个题目:爱的川流不息。这真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好题。当时,他正在修订关于苏东坡的讲稿,并已命名为《斑斓志》,准备出版。他给将要写的新作取了这样一个诗意的名字,应该与长时间沉浸在苏东坡的诗境中有关。不过也未必,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作为诗来写的。他认为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诗,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“行吟诗人”。
后来再去,见他工作室里那个像曲谱架一样的、可以站着写作的木架上已经夹了一摞稿纸,稿纸上就是这个题目。张炜一直坚持手写,而手写又是一项艰苦的劳作,他于是需要经常变换写作姿势,以缓解疲劳。有时坐在写字台前写,有时坐在沙发上托着一块木板写,有时就这样站着写。
后来再去,还是只有这一行题目。他在思考、酝酿,等待写作冲动和灵感的到来。我也不断猜想,他要写成的是童话、散文、长诗,还是时下比较流行的“非虚构”作品?我有时还在期待中默念:爱的川流不息,爱的川流不息……
被“新冠”肆虐得一塌糊涂的春天过去,让人提心吊胆的夏天也过去了,但那种可恶的病毒并没有消失,还在世界一些地方来了第二波,甚至第三波。现在已是初冬,城市的街头黄叶飘零、枯枝渐显,行人裹紧了衣服。在人们最需要温暖、安慰的时候,《爱的川流不息》诞生了(发表于《十月》2020年第11期),真是恰逢其时。从文后的“2020年6月25日初稿,7月26日再订,8月5日三订”,我们可以看出作家的写作轨迹,还有其中的辛劳。
我没有想到的是,它不是我猜想中的童话、散文、长诗或“非虚构”作品,而是一部65000字的中篇小说。显然,张炜的想象已经超出了他所养动物的范围,也不局限于开始想写的猫。他是想就人与家养动物的关系,做一次酣畅淋漓的表达。他从小在林子里长大,各种各样的生灵都是他倾心交谈的朋友。他爱它们,尊重它们。他与所有伤害动物、植物甚至山川矿物的人为敌。
不用说,这部作品的主题是“爱”。但细细读来,他写的不是人与家养动物之间泛泛的爱、单纯的爱,而是将这种“爱”纳入了60余年的社会发展和人生旅程中,从一个细小的角度,写出了具有独到哲思的深刻命意,成为一篇既引人入胜又启人思索的佳作。
作品从“我”家新养的一只宠物猫“融融”写起,勾出了一串“我”与家养动物的故事,时间跨越长达50多年,经历了祖辈、父辈、“我”和孩子四代人。虽为中篇,但其跨越时间之长,出现的人物和动物之多,以及通过各种叙述形式、描写手段描绘的时代氛围、山川景物、民间故事、奇异传说之缤纷繁复,都呈现出博大、深远、厚重的格局。
张炜是善写人物童年的作家,也是一个不断从童年经历中汲取创作灵感和资源的作家。在《爱的川流不息》中,他的童年触媒再次点燃,首先以“我”的童年经历为重点,讲述了小猫“小獾胡”、小狗“花虎”的爱恨故事。故事的背景是他经常写到的海边丛林、园艺场、小果园和茅屋,与他的长篇巨著《你在高原》、“非虚构”作品《我的原野盛宴》等遥相呼应,构成了一个既有相同内核又有不同风貌的文学单元。有人说,张炜的全部写作、迄今为止2000余万字的文学表达其实是一部大书。这是一条文学的长河,它的源头在故乡,在东部半岛、登州海角,其中的每一部作品都是这条长河的一段,或者是其上涌起的波澜和飞溅的浪花。他的每一部作品,都是从故乡的泥土中发出的声音。
在这里,“我”就像《你在高原》中主人公宁伽的化身,也与《我的原野盛宴》中的叙事主人公“我”有着相似之处。同时,我们也在这部作品中又一次见到了“我”的外祖父,一个喜欢收养各种动物的当地名医、虔诚的基督徒,他曾为当年的战争胜利做了很多工作,却遭到不明不白的暗杀。还有曾经是英雄,后来以莫须有罪名入狱,在南山水利工地做苦役,一年中只能两次探家的父亲;善良勤恳、在园艺场做工的母亲;仁慈宽厚、用无边深爱温暖着整个茅屋和整片林子的外祖母。《我的原野盛宴》中的采药人老广,童年伙伴壮壮和他的爷爷,也再次登场。作品中还出现了小葡萄园爱酒的老人,凶残的“黑煞”和他的手下。熟悉张炜作品的读者会发现,读这部中篇有着一种奇妙的体验,那就是脑子里不时浮现他此前许多作品的人物和故事,既感觉亲切、自然,又感觉深厚、辽远。那些初读张炜作品的人也不会有生涩的感觉,因为它又是自成一体的,前因后果清晰明了,自有一个完整的结构。
在《爱的川流不息》中,“我”的童年是欢乐的,也是苦涩的。因为处在那样的时代和境遇之中,父亲又是一个被监督劳动的对象,一家人艰难度日,备受欺凌。在这种情况下,“我”与“小獾胡”的不期而遇,给全家带来了多少温暖和欢乐。可是好景不长,“小獾胡”就被迫离去了,生死未知。后来,“我”从小葡萄园老人那里抱来的小狗“花虎”,也在随之而来的“打狗”运动中不知所往。外祖母说:“我们这样的人家本不该收养它啊!”
是谁制造了“小獾胡”和“花虎”的灾难?是谁让“我”与这两个可爱的朋友生生分离?当然不是林子里的野兽,因为“林子里面的最大危险不是野兽,而是其他。因为这里面如今几乎没有大型凶物,据老广讲,最后的一条狼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死在猎人手里了。大一点的动物只有獾和狐狸,而这两种家伙脾性好,心眼多,却一般不伤人。蛇和毒蜘蛛是可怕的,但只要小心一点儿,被咬到的可能性也不大”。也不是林子里吓人的妖怪,因为“一般的妖怪不过是喜欢恶作剧,逗弄人,而且大多是因为不知道这种行为的严重性,才酿成了大祸。妖怪们十有八九是有趣的家伙,用书上的话说,个个都很幽默”。残忍的只是人间两条腿的“悍妖”,是毫无人性的“黑煞”和他的同伙。外祖母说,“黑煞”是坏人的头儿,他和同伙在林子里胡窜,狠事做尽,坏事做绝。是他恶狠狠地威胁外祖母,让她交出“小獾胡”,因为他要用“小獾胡”的皮做一顶冬天戴的帽子。他们还要赶尽杀绝所有的狗,理由是为了“节省粮食”。是他们真的那么在乎粮食吗?外祖母说:“不,他们不胡作非为,怎么会饿死那么多人!”
张炜在很多作品中都曾发出过这样的疑问:这样的人,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?而今面对这些“黑暗的东西”,“我”又陷入了极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。一方面,我不能没有这些朋友,没有这种真挚的爱;另一方面,我又没有任何力量保护它们,留住这种爱。“我”只能发誓以后永远不再养任何动物,因为只要“黑煞”存在,它们就会被摧残,这个世界就不会有真正的爱与温暖。这是一种“不可抗力”。
于是我们看到,在这种“不可抗力”之下,张炜写下的不是爱的“川流不息”,而是爱被一次次摧折、损毁、戕害、荼毒,令人惊心动魄。但是,爱真得可以在人间和人的心中消失吗?“我”的那个“誓言”真得能够践守吗?小说告诉我们:不会!因为“我”的内心虽然伤痕累累,但爱却是不能放弃、无法放弃的;即使“我”成年之后到了城市生活,依然无法拒绝一个朋友的小狗“小来”,虽然它也难逃可怕的厄运。于是我们看到,“黑煞”横行的年月虽已过去,一只可爱的动物能够健康存世的时代却远未到来。它随“我”到东部半岛下乡时,因为要救一只垂死挣扎的小老鼠,误沾鼠药,中毒而死。一位老乡见状破口大骂:“那是一帮烂透了的家伙,他们从来干不出好事!咱花大钱买来的机帆船、农机,一用就坏;就是造出的耗子药毒性忒大。”据说这种药能“毒杀三代”,“猫沾了毒死的老鼠死去,其他动物碰到猫也会死”。这是一种毒鼠的毒药,还是一种毒害生灵、毒害社会的毒药?老乡的话里透出了一点玄机。
在“我”的人生经历中,失去了多少这样的朋友啊!“除了‘小獾胡’‘花虎’和‘小来’,还有一条叫‘宝物’的山东细犬,他有惊人的智力和奔跑速度;一只叫‘美美’的极为美丽的狸猫;一条强壮的大狗‘旺旺’;一只性格特异、外表凶悍实则温情的花猫‘小红孩’。除了这些,还有一些形体更小的动物:两只鸽子,三只刺猬,一只仓鼠,一只麻雀,一只红点颏,一只紫色蝈蝈。毫不夸张地说,后面这些尽管体形极小,但是也有性格,有情感。”“所有这些朋友,它们有的走失,有的痛别;有的最后不知所终,有的忍痛放回林野;也有的在病危时节,出于动物们特有的巨大自尊,竟然独自逃入了人所不知的角落里,就此消逝。就这样,我们与它们总是非正常分离,经历一场撕扯之痛。”人与人之间,人与动物之间,正常的分离是在所难免的;这种“非正常分离”,背后必有令人痛恨的原因。
这是“爱的川流不息”,还是“恨的绵绵无尽”?张炜没有简单回答,而是通过外祖母的引导启发“我”自己思考。她曾让“我”扳着手指数过那些可恨的东西:下令杀狗的人,伏击外祖父的人,“黑煞”,毒蜘蛛,“悍妖”,打死许多动物的猎人。可是,可爱的更多到数不过来:外祖母,爸爸妈妈,壮壮和爷爷,小葡萄园的老人,小獾胡,野兔,鸽子,老广,花虎,美美,旺旺,宝物,刺猬,月亮,大片菊花,马兰草,白茅根和上面飞的大蝴蝶……“我”数来数去,果然发现正如外祖母所说,爱永远都比恨多。
于是,我们在张炜笔下看到了这样一个“爱恨辩证法”:“时间里什么都有,痛苦,恨,阴郁,悲伤;幸亏还有这么多爱,它扳着手指数也数不完,来而复去,川流不息。唯有如此,日子才能进行下去。有了这么多爱,就能补救千疮百孔的生活,一点一点向前。”“我”从立下誓言到违犯誓言,从一次次获得爱到一次次失去爱,再到一次次获得爱,终于看到爱是人间最为强大的力量,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够超过它。不管是“黑煞”还是毒药,它们只能摧折爱、损毁爱,却永远不能终止爱、消灭爱。
“小獾胡”走了,“花虎”走了,“小来”死去了,还有很多小动物都已无影无踪,但“融融”来了,逝去的外祖母、母亲和那些动物的身影也未走远。尤其是“融融”,它似乎不是“我”几十年来所养动物中的一个,而是它们的相加与综合,是它们的全部。看到它,“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冷漠和麻木,一下就被它击溃了,融化了”。在“融融”身上,我们看到的是爱,是美,是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。
只要有了这种希望和勇气,不论现实多么残酷,甚至出现疫情期间“某个主人因病入院,出院后,发现有人出于恐惧,竟然将他日夜思念的爱猫杀死了;一个村镇同样出于恐惧,又一次发出了杀狗令,勒令整个村镇在限定时间内杀掉所有的狗”的情况,依然不能剥夺我们的爱。因为如果“没有爱,为什么还要生活?生活还有什么意义?那只能是折磨,一场连一场的折磨。我们不要那样的生活。”是的,“我们不要那样的生活”!
《爱的川流不息》,是一个“爱”的寓言,也是一份“爱”的宣誓。作家在其中倾注的强烈情感,时时感染着我们;其中蕴含的深邃哲思,也在时时启示着我们。“如果所有的爱都有一个悲凉的结局,还敢爱吗?”敢爱。因为这就是生活的意义,也是“我”在今天发出的新的誓言。这种爱,不只是与我们相依相偎的动物,还有很多很多。每时每刻,一代一代,川流不息……
(本文发于《大众日报》2020年11月15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