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玉栋
押车可是一件大事。在我们这里,闺女出嫁,是很隆重的,都得要有娘家人去送。一般都是三驾马车。当然,那时候村子里没有汽车,也没有拖拉机。实际上,三驾马车一字排开,用新席子或苇箔扎起拱型的篷子,六匹大马披彩挂红,行走在清晨的平原大道上,星星眨眼,铃声悠扬,也是蛮气派的。第一辆马车上坐的是二三位男客,一般是村支书和新娘本家的长辈。第二辆马车上坐的是新娘和两位女客,这两位女客一般是新娘的婶子和嫂子。而最后一驾马车则是拉新娘嫁妆的。在那个时候,姑娘的嫁妆通常是八铺八盖和两个大木箱子。马车前头放一个大箱子和四床铺盖,马车后头也放一个大箱子和四床铺盖,车箱中间,放的则是些茶壶茶碗、暖瓶果盘一类的东西,条件好的还配送一台收音机或者缝纫机。而在这车上,是必须得有一个小男孩的。他坐在这些嫁妆中间,把这些嫁妆押到姑娘的婆婆家去,这就叫押车。押车,意思就是把这些嫁妆看好,不得丢失,当然,嫁妆都已让绳子绑得结结实实,想掉都掉不下去。后来我才明白,人们让一个小男孩押车,完全是为了吉祥。当马车停在新郎家门口,人们一拥而上,解绳子的解绳子,扛东西的扛东西。这时候,小男孩的权力大了,把身子压在铺盖上不让解,或者两手抱住箱子,不让扛。怎么办 ? 拿糖,拿点心,拿钱来,钱少了还不行。最后,糖有了,点心有了,钱也攥到手了,小男孩也就撒手不管了。并且,这个小男孩还像个小大人似的坐在上席,闹一顿好吃的不说,还不时得到那些外村人的夸奖,那脸面,风光得很。对于一个孩子来说,给新娘押车,那可是最肥的差事。
我终于如愿以偿。可在等待马兰姑姑出嫁的日子里,我过得并不轻松。我的心如同被一根绳子揪着,紧巴得要命。在课堂上,听着听着老师讲课,魂儿便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。有两次,我斜着眼盯着窗外,老师走到跟前,巴掌几乎落在脑门上,我还没回过神来。
这样的日子真是难熬。每天早晨起来,我便问奶奶,“奶奶,还有几天 ?”
奶奶光笑。奶奶做着手里的活儿,不时从老花镜后面露出眼睛来,瞅我一眼。奶奶撇着嘴说:“我听你马二奶奶说,人家又不让你押了,人家让刘七家的黑头押。”
一说黑头,我笑了。我知道奶奶是跟他闹着玩儿,因为黑头是个傻瓜。
这一天上午,我看到马二奶奶家门口停着三辆马车。九成和三哆嗦正把一根根竹片打成弯儿,绑在马车上,他们脚下是几领苇箔。我想肯定是马兰姑姑出嫁的日子到了。
这时候,人们都涌到街上,黑影憧憧,嘈杂声响成一片,村子里的狗也齐声叫起来,真像是给马兰姑姑送行。支书树青把我抱起来,推进最后面那辆马车里。奶奶扔给我一件棉大氅,让我穿上。赶这辆马车的是三得,他站在车头,手里攥着马缰绳。这时候,前边的马车已经动了,只见三得举起马鞭,在空中划一下,便发出一声脆响。马车忽悠向前一冲,箱子上的铺盖也跟着晃悠一下子,接着,马脖子上的铜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声音。三得紧跑两步,一下子跳上车头,他挪两下屁股,便坐稳了。
此时,我紧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松下来。寒风透过苇箔钻进车箱,钻进我的脖子里。我忙缩脖子,把身旁的一床褥子盖在腿上。也许是一宿没睡觉的原因,肚子里咕噜咕噜叫起来。我满脑子里都是热气腾腾的大鱼大肉。人家说像这样的喜宴,都得上几十个盘子的好菜,想着这些,口水便“嗞”地从牙缝里渗出来。我从兜里抠出一块糖来,剥开,塞进嘴里。渐渐的,身上暖和了。马蹄声和铃铛声有节奏地响着。不知不觉,我竟然睡着了。
人们都盯着我笑。他们的面孔都是陌生的。抱我的小胡子男人也咧着大嘴哈哈笑,他跟别人说 :“你们看这个小亲戚,睡得可真够瓷实,还没醒过盹儿来呢。”
后来,我终于看到三哆嗦和九成他们。他们正坐在屋里人模人样地喝茶,他们一看到我,就不怀好意地笑了。当然,有外人在场,他们没笑出声。
那个抱我下车的男人从后面跟进来,说:“这个小亲戚,睡得可真够瓷实,我抱他下车的时候,他还没醒过盹儿来呢。”
一屋子人都哈哈地笑起来。我忙低下头,觉得脸都丢尽了。那些糖、点心,还有钱,我一点儿也没捞到。本来打算得好好的,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。我心里难受极了。
那顿饭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吃的。他光记得在回家的路上,他们这个人一句那个人一句,都在挖苦他。
三哆嗦说:“我回头一看,这小子竟歪着脖子还没睡醒,我还没来得及叫他,就让人家把缰绳接过去了。”
九成说:“你要的糖呢,拿出来让大伙尝尝。押车的钱呢,拿出来让大伙看看。”
本来我心里就不好受,让他们七嘴八舌地一数叨,满肚子的委屈憋不住了。我呜呜地哭起来,拿袄袖子不停地擦眼泪。后来,支书树青跳上这辆马车,说:“你们这帮王八蛋,逗弄孩子干啥?”他把三哆嗦九成他们骂了一顿,又回过头来跟我说:“丫头,该得到的那些,咱一份都不能少。”说着,支书树青便把糖和点心塞进我怀里,然后又举着二十块钱,说:“这钱,我可不能给你,我得到家交给你奶奶,你这个小拉拉蛋,送给你个媳妇你也得丢了。”大伙都笑了,可我的心里却一点儿想笑的意思都没有。
虽然支书树青把糖和点心塞进我怀里,我也知道该得到的东西一点儿都没有少,可我的心里,却再也高兴不起来。我隐隐地感觉到,这些令人向往的事情,结果并不是都那么令人高兴。我似乎明白了马兰姑姑为什么在这样的日子里失声痛哭。我坐在马车上,盯着冬日阳光下暗绿色的麦田,猛地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少。